裴煌中将并不在内场之中。
按照预案,大典将以昂斯特七世的演讲开始。在结束演讲后,七世将在禁卫队的拥簇中乘舆车离开内场,到外场也就是中央大道进行阅兵;阅兵完成后再沿布兰特大街返回中央广场,观看歌舞会演。无论哪个阶段,七世身边都满藏甲士,其中包括大量军中勇将,每一个都有着可敌万人的战力,可以说保护七世绰绰有余。
然而,裴煌依然心中惴惴。
内场的守备,七世交给了王族出身的德科,终究君王还是更信赖自己人。关于德科,尽管在政见上是死敌,但裴煌从不否认他的战力,光是一个白虎之力就几近无人可挡,只是单纯的打斗,天底下没几个人能扛得住德科。但是,警卫工作可不是光靠匹夫之勇就能做好的。在统御部队方面,德科就差点意思了。如果没有那个叫品克的管家陪在身边,德科就是一颗危险的定时炸弹,他随时都会像失心疯发作般大搞破坏,毫无理性可言。把护卫君王的重任交给这样一头野兽,真的可以吗?
“报告中将大人…”
便衣传令兵轻谨的话音将陷入沉思的裴煌拉了回来,他侧目瞄一眼传令兵,又将视线转回正前方。
“说吧,什么事。”
“王子失踪了。”
裴煌双拳不由自主地攥得很紧,他尽量扮作波澜不惊的镇静模样。
“哪个……不必问了,只能是那个了。马上派出搜查队找人,让警卫人员加强戒备。一切行动要自然低调,不能把动静搞大。储君失踪可是天大的国耻,我想你会明白。”
遣走传令兵后,裴煌快步向内场走去。他知道自己不可以擅离职守,但阿尔法王子失踪说明敌人已经进入内场。能从天罗地网之中悄无声息地掳走帝国的王子,敌人肯定是鬼魅吧,裴煌心想。
这时,圣马伦斯大楼上的广播响起了昂斯特七世志得意满的高傲话音。
“荣幸吧,朕的忠诚子民;欢呼吧,朕的精英臣将。三年乃黄金时代,七世是青史佳期,最强大的国度、最伟大的帝王、最庞大的时代,三者合一,恰在今日!”
“万岁!万岁!”忠诚的帝国追随者们齐声发出山呼海啸般的赞颂。
“双十良日,万民聚拢,此乃丰收之秋!丰收何物?政治、经济、军事、民生,全事全面大丰收!今年内阁换届……”
一对凛利的蓝色瞳孔冷漠地凝视阁楼上那张鲜红湿润的嘴唇,由那张嘴说出的任何豪言壮语都被空气过滤,无缘钻入这名观望者的耳中。他只是盯着那张嘴,并扬起自己的嘴角。
“从大陆最东端的伍德角,到大陆最西端的黄沙沙漠,金针大陆沐浴在金色的光辉之下。那光非由太阳来,而是来自昂斯特帝国无上荣光的恩泽……”
「但这也是一片被黑暗笼罩的大陆,我们的头顶是一片无星的浊黑夜空,其上沾满煤灰。」
阁楼上的帝王小步挪行,广场上的银发少年从人群中抽身。
“所有的敌国都向帝国臣服,因为他们知道昂斯特人长剑之利、重炮之烈、战舰之威、铁盾之坚……”
「这种种值得你自耀之处,集中体现为对弱者的杀戮。」
“我们的文化……我们有着世上最灿烂的文化,最具影响力、最具魅力,对于我们帝国的文化,所有昂斯特人都应发自内心感到自信自豪,对此我们根本无需鼓励或强调,因为帝国之人文,亦是全人类之人文。”
「所以这个时代无聊的赞歌与颂诗扑天盖地,有小部分人于天光之下载歌载舞,而有为数更多者暗声哭泣于阴街死巷。尽管他们人数足够多,却哭得不够狠,其啜泣之声终究湮没于无耻的谄媚歌乐中。」
昂斯特七世言人文,讲武勋,论民生,说及痛快处情绪高涨,话音激昂。他渐渐将自己的右手按在腰间的王剑上。
“帝国志在维护金针大陆的和平与繁荣,志在建立全大陆十几亿人的命运共同体,因为朕一直认为其他国家的人民与朕的子民是一样的,无论是哪个民族,胡克人也好,蕞尔人也好,蔚蓝人也好,羽人也好,哪怕是来自北方冰天雪地大荒之境中的斯坦人也好,朕都愿意像对待自己子民一样去宽待他们。朕会让他们变得更富有,日子过得更有盼头……”
「在猪圈中吃着泔水的猪,它们并不理解‘猪’这一概念。而养猪的人知道:没错,这是一群猪。」
银发少年从斯坦武官服中掏出一副银色的面具,以极为优雅柔和的动作将其戴上。阳光与之接触,顿时化作凛光遁走。
“但很可惜,很遗憾,有些缺乏礼教的野蛮民族并不能理解朕的良苦用心,他们拒绝了我们的好意,并试图用粗野的武力来伤害愿意帮助他们的人。在此次大典现场的来宾中也有来自该国的使臣,朕不愿在这里点名。因为昂斯特帝国是大陆最强国,而帝国的君主,理所当然拥有着包罗万象的宽大胸襟。但是,宽容不等同于怯让,如果个别国家始终执迷不悟,存在着某些不现实的狂妄欲望,甚至不惜与我昂斯特帝国、与朕为敌,那么帝国人的战剑,就将凛凛向北了!”
“万岁!威武!”无需彩排,万民齐呼。
面具男行走在圣马伦斯阁楼对面的帝国通讯大楼无人的逃生楼梯,身上已是一袭白衫,手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拎着一个衣着华美的年轻人。只是他的状况和奢靡的锦袍大有不同,面具男拎着他如拎着一袋垃圾,在上楼的路上一直拖曳而行,年轻公子哥的漂亮脸蛋一路与地面亲密接触,已血污斑驳。他似乎失去反抗的能力,整个人都绵软如缎絮,但青肿的双眼中冒着货真价实的怒火。
“王子啊王子,乃父真是英雄了得啊!”面具男用无比崇拜的口吻兴奋地夸赞,“出生未四十年便已万岁,好像比贵国的历史还要悠久呢……啊,也比我故国更加长寿呢。”
上楼的脚步如砸碎冰面的硬石,每一声都击落心脏。而埋葬在这脚步声中的,还有王子殿下的骨肉与阶梯碰撞的干冷音效。
“你……你这个狗贼!故国?哪个垃圾国家出来的贱种人!我要让父王派兵灭了它!”
明明身为俎上鱼肉,明明早已遍体鳞伤,但王子殿下的话语中依然流露着身为帝王家中人的傲慢。但是,当一个自诩出身高贵原本言行高雅的人开始出口成脏时,他当下的处境一定十分糟糕,也许死亡的倒计时已在他耳边幽幽然地响动着。
“王子殿下不必动怒,”面具男的鼻息间携藏着冷笑,“我只是个无主幽鬼,我早已不在人间。你无须向我复仇,现状对我而言即是最痛苦的折磨。”
“你在说什么……啊!”
面具者继续拎着毫无尊严的王子缓步上楼。这栋楼与圣马伦斯阁楼遥相对望,德科原本派有精兵把守,但面具男悄然潜入无人察觉,更令面具男讶异的是,如此重要的逃生楼梯居然全无一人把守,内场的警备工作是德科负责,真是太好了。
“就快到楼顶了,王子,你很快就能与令尊重逢了,虽然今早你们还在一同用膳,可这几小时的时间对你而言恍如隔年吧?对了,刚才把你藏到第四空间,没吓到你吧?”
面具男突然俯下身,几乎将脸凑到阿尔法王子头上。他的语气是真实的关心,却更让阿尔法心骇魂颤,他吓得向后一缩。
“第……第四空间?刚才那个什么都没有的怪地方就是……”
“是的!是的!第四空间!储藏召唤物的地方!那可不是我创造的东西,它本就存在,怎么样,你喜欢那里吗?”
早些时候,阿尔法在出席大典前去了趟北车站,那里近期正在扩建,而阿尔法正是工程的负责人。在视察回宫的途中,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司机不是早上载他出来的约什,而是一个俊美到令人感动的银发少年。阿尔法立即意识到情况不妙,来不及呼叫警卫,便如同触电般浑身麻痹晕过去了,再有意识时,已身在一片空白无物的空间中。目空一切最让人煎熬,阿尔法不知道自己在那个未知空间中度过多长时间,也许有三五个月,也许有一二十年?总之他捱得很痛苦。当重见天日,等待他的又是一个虐待他的暴徒,人生总是充满绝望——出身高贵的他第一次领悟到这个客观事实。
不过,王子终究非同常人。即便在此命悬一线的时刻,他仍然对世界充满好奇心。
“第四空间?召唤物?”
“哟,王子有兴趣?”面具男蔑笑着。
“才没兴趣呢!”
“委屈你了,不妨告诉你吧。”
面具男突然温柔地将阿尔法放下,又用手指着他的右膝。阿尔法低头看去,那擦伤严重的地方不知何时出现一个微小的六角星图纹,如同魔法阵一样。
“那是什么样……”
“契约证明啊。在你昏过去的时候,我已经和你签了主仆契约,你已是我的召唤物了,嗬。”
“什么意…”
“不过你不用担心,我可不会让娇贵的王子陛下去战斗,之所以让你当我召唤物,只是为了把你转移到第四空间掩人耳目罢了。怎么样,我是不是很有头脑?嘿。”
聪慧好学的阿尔法虽然不善武斗,但对于一些魔术还是略有涉猎。他知道召唤术是通过献出自己的魔力将与自己签订契约的魔物或猛兽从别的地方传唤过来,但他不知道那地方叫第四空间,更不晓得竟然可以和人类签订契约。通过这种方式将人质隐藏起来,真的太睿智了,阿尔法恐惧之余,竟也对面具男心生赞赏之情。但看到自己破伤的膝盖,这种诡异的情绪顿化乌有,他通过怒视面具男以拨乱反正,延续本就存在的愤与恨。但面具男不屑一顾,王子的怒瞋似乎给他带去更鲜活的乐趣,他发出沙哑的笑声,很明显眼前的王子对他而言是绝佳的笑料。
“请你原谅,王子。因为你比较好拐,所以才会对你下手。假如你父王身边没那么多好手护佑,我直接拐他就是了。说到底这都要怪你父王啊。”
原来他的目标是父王!原来自己替父亲挡刀了。阿尔法既想嘲笑面具男不自量力,但转念一想自己身边的警卫力量不可谓不强,却被他轻而易举玩弄于掌股之间,如果他真想袭击父亲……
“好了,阿尔法陛下。”面具男俯下半身,抓着阿尔法华美而残破的衣袍后领将他提起,再次迈开向上的步伐。阿尔法咬牙隐忍疼痛,王族的尊严不允许他迭迭叫苦。
“让我们登上祭台吧,那将会是一场永远记载于人类黑暗史的酣畅血祭!我们走吧!”
面具男很兴奋,很兴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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